笔趣阁 > 恐怖灵异 > 退退退退下! > 番外 玉蔻


        青州还是一如既往的肃穆古朴,  白墙黛瓦,空气潮湿,街道清幽静谧,  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。勾栏里,  残妆半褪的琵琶女倚在廊下,  意兴阑珊地唱着小曲儿:“长夜惊梦,不觉秋深,泪染胭脂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哀哀戚戚的闺怨小调,  衬着早春的绵绵细雨,  分外令人断肠。玉蔻簪着新丧的白花,执着一柄素色纸伞从勾栏旁经过的时候,刚巧听到琵琶女用宛转而伤神的嗓音唱道:“君埋泉下泥销骨,  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忽地停住了脚步。
        君埋泉下泥销骨,  我寄人间雪满头……
        深埋泉下泥销骨的是阿七,独寄人间雪满头的……是她玉蔻。

        胸中那颗凉了许久的心脏忽地刺痛了一下,  反应过来时,  她眼眶已是渐渐酸涩,视线一片模糊,  竟分不清下雨的究竟是这个世界,  还是她的眼睛。
        阿七,她的阿七……这个名字是一道永远无法消弭的伤疤,它烂在心尖,  痛在骨髓,至死方休。

        沈玹说:奈何桥上几十年,沈七等得起。
        可是,  她快等不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带着沈七的牌位回到青州,  回到他儿时生长的地方,  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带着沈七的气息,光是一句琵琶小调,便令她失了魂魄,只想放声痛哭。但过了很久她才发现,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见没有客人,琵琶女已收起了琵琶,不再唱曲,转身掀开红纱帘进了屋。
        玉蔻举着纸伞在陌生的街头站了许久,许久,才抬手抹了抹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再睁眼时,一只白皙的手递过来一方手帕,而手帕的主人正担忧地望着她,温和的眼睛里难掩心疼:“玉蔻姑娘,你怎么了?”
        那一瞬间,玉蔻恍惚的以为自己看到了沈七,可定睛一看,那又不是沈七。

        沈七是苦难的,卑微的,怯懦的,不该是这般锦衣玉食的模样,还有小厮贴身伺候,相貌也大相径庭,若说唯一相似的,就是这双眼睛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位公子大概多病体寒,初春之时仍披着白狐裘的斗篷,更衬得面容俊秀白皙,点墨似的眼睛温柔无比。
        ——他的眼睛和阿七的眼睛一样,清澈纯净,会倒映出她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玉蔻记得他,在京师街上有过一面之缘,之后就不知道发了什么疯,一路跟随她到了青州。
        一开始,玉蔻还怀疑他对自己别有企图,但一路上除了偶尔出手照料之外,他并未过分骚扰自己,只是远远地跟着,像是在守护一件什么求而不得的珍宝。

        久而久之,玉蔻对他不再戒备,随他远远的跟着。
        他说他叫苏棋,可以叫他‘阿棋’。
        阿棋,阿七……还真是巧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玉蔻没有接他的帕子,苏棋却极有耐心地举着手,温声说:“你别怕,玉蔻姑娘,我不会伤害你的,我只是,只是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他‘只是’了半天,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,只得殷切地望着她:“总之,你信我。”
        青州的雨,好像不那么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七,是我太想你了吗?为何会觉得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,残留着你的影子?
        玉蔻眨了眨湿红的眼睛,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扭过头,“我一直想问,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玉蔻,我……我其实是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苏棋顿了顿,视线落在玉蔻鬓角所簪的白花上,眼神忽地有些空洞,半晌才很小声地问:“我……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,你是在为谁戴孝?”

        玉蔻只觉得心脏一阵绞痛,横眼看他,冷声说:“这和我刚才的问题有关系吗?”
        当然有关系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苏棋在心里苦笑,当他想起前世过往的时候,已经太晚太晚了,六年过去,玉蔻已嫁做新妇,方才见她黯然伤神,便知她对亡夫念念不忘。若苏棋在此时表明自己是‘沈七’的身份,会不会吓到玉蔻?

        玉蔻已经嫁人了,再看到死而复生的他,会不会为难?
        人间百味,瞬息万变,六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太多,遗忘太多。苏棋想,‘沈七’已经死去六年了,早已过了丧期,所以玉蔻新丧的对象不可能是沈七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苏棋不想吓到玉蔻,也不想让玉蔻为难,所以他选择将涌到嘴边的真相用力咽下,烂在腹中。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其实,是沈提督派来保护你的人。”苏棋听见自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撒谎,你不是东厂的人。”玉蔻何等聪明,怎会被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?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我有求于沈提督,又恰巧要来青州办事,故而沈提督才命我顺便保护你。”他垂着头磕磕巴巴,说着拙劣的谎言,手指局促地摩挲着袖边,紧张的模样一如那个惨死于瀑布之下的小太监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人太违和了。玉蔻心想,明明穿着打扮是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,为何说话举止却内敛谨慎得如同一个卑微的下人?更重要的是,为何自己一看到他的眼睛,就会忍不住想要落泪?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去哪儿呢,玉蔻?”
        苏棋还在苦苦哀求,语气柔软得连身边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,插嘴道:“这位小夫人,你不用这么警惕,全天下的人是坏人也不可能是我家公子。我家公子呀是真的喜欢你,从京师追到这儿来,是想对你好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阿福,莫要胡说。”连对待多嘴僭越的下人,苏棋也是温和得不像话,轻轻说道,“我保护玉蔻是真,却不奢求喜……喜欢。”
        心中莫名的绵痛,还未思及这股痛意何来,玉蔻已不自觉张嘴道:“青州周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……?”苏棋瞪大眼睛,显出吃惊的神情来。
        玉蔻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想去周家大宅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噢。”苏棋不知想到了什么,眼中有诸多情愫交叠,良久才细声细语地说,“周家大宅不在那个方向,要往东街走,走到尽头,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柏树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,你从未来过青州,又怎会知道什么周家大宅的住址啊?”小厮阿福挠着头,一脸莫名地打断苏棋。

        玉蔻亦是蹙起眉头,考究地望向他。
        苏棋霎时脸色一白,有些慌张道:“我、我听别人说的,青州周、周家很有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个人还真是不擅长撒谎。玉蔻没多问,只是平静的说:“多谢。”
        在玉蔻看不见的地方,苏棋长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周家的旧宅本被抄没了,成为了一片残垣废墟,但沈玹坐上东厂提督之位后,就暗中命人将周宅重新修葺振兴,供着周家的灵位。
        玉蔻在周宅住了下来,将沈七的灵位放入在那一排排灵位的最前端,燃上了长明灯。

        苏棋也买下了周家旁边的小院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厮阿福很不解,撇着嘴对苏棋说:“公子,你喜欢上一个刚丧夫的寡妇也就罢了,难道还真要离开苏家那个金窝银窝,一辈子住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啊?老爷都写了好几封家书催你回家了,咱们再不回去,老爷该生气啦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再等等,我放下不下她。”苏棋一颗心全系在玉蔻身上,哪里还听得见阿福在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放心不下您就带她一起回去嘛,老爷那么疼您,兴许不会阻拦您娶一个小寡妇呢?不过我觉得那小寡妇可能还没有忘记死掉的男人,不可能这么快接受你哦。”阿福没读过书,说话越来越随便,忍不住猜测道:“这小寡妇看起来也不见得多漂亮嘛,怎么就跟个狐狸精似的,把公子你的魂儿勾走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住嘴!我不许你这样说她。”苏棋动了怒,胸膛起伏,重重将手中的茶盏摔在案几上“你怎会明白她的痛楚,又怎会知晓我辜负了她什么……你什么都不知道,凭什么这么说她!再说,是我不要脸地缠着她,你该骂的人是我!若再让我听到你说她半个字的不好,我便……我便将你打出苏府,再也不要你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自从六年前大病初愈以来,这还是阿福第一次见苏棋大动肝火,不由懵了,忙下跪请罪。
        从那以后,阿福再也不敢对玉蔻不敬。

        玉蔻却有些苦恼,苏棋成了她的邻居,时常会送些好吃的上门,一开始,玉蔻并不搭理,任由那些上等的糕点和佳肴沦为野狗的吃食。本以为苏棋会知难而退,谁知他并无一丝气馁,每日照常送新的吃食过来,也不和她搭话,只是将东西放在门外,敲了敲门知会她,然后就会躲在暗处观察门内的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日,他照常准备了春日最新品的糕点,敲了敲周家门,可还未来得及离开,就被猛然拉开门的玉蔻抓了个正着。
        苏棋有些尴尬,抱着糕点无所适从地打了个招呼:“早啊,玉蔻姑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外头还下着细雨,他却没有打伞,肩头的衣裳都湿了。玉蔻大约是有些不忍的,朝他一颔首:“进来避会儿雨罢。”
        给苏棋煮茶的时候,玉蔻能感觉得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,这令玉蔻十分不舒服。

        想了想,她递了一盏热茶给苏棋,然后淡然开口:“我有一个丈夫,虽然已经不在人世,但我很爱他,此生绝不再嫁。”
        那一瞬,苏棋的笑僵了一会儿,眼里有什么炙热的火光缓缓熄灭。

        玉蔻并不同情他的落魄,只说:“等雨停了,你便自行离去,莫要再出现。”
        苏棋咳了一声,更用力地攥紧了茶盏,垂下眼睫的样子有些可怜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很久,他艰难地笑笑:“你的丈夫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玉蔻回身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檐上的雨水淅淅沥沥,汇成水帘映在苏棋的眼中。又过了很久,他几乎是恳求般的问道:“能不能告诉我,你丈夫的名字?”
        旧事重提总是不开心的,玉蔻反问:“他姓甚名谁,与你又有什么干系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当是让我死心罢。”苏棋眼睛有些红,可还是微笑着的,问她,“你们何时成的亲,他待你好不好?”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悲伤,玉蔻觉得那道被深埋在心底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,让她想起六年前那一夜凄冷的月光,凌寒的潭水,还有深紫的血液和一具破碎的尸体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他是个很好的人,虽然卑微如草芥,笑容却如四月暖阳。”玉蔻定定地看着苏棋,告诉他,“我们是六年前成的亲,我为他复了仇,带着他的灵位回到了他的家乡,直到死,我都会守着他的灵位,绝不再嫁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道闪电劈过,将她的面孔照得煞白,凛然而决绝。
        轰隆的雷声中,苏棋惊坐而起,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,却只能发出暗哑的声音:“你说什么?……家乡?青州是你丈夫的……家乡?”

        怎么会这么巧?为何会这么巧?难道……
        他几乎脱口而出:“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?求求你告诉我……玉蔻,他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他的样子太过可怜,玉蔻迟疑地看着他,问:“你为什么哭了?为什么你看起来,比我还要难受?”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丈夫……”苏棋满脸是泪,带着希冀,颤抖地问她,“你的丈夫,是不是叫……沈七?”

        轰隆——
        又是一道春雷炸响,闪电劈开阴沉的天际,狠狠扯破这六年来的颠沛与痛苦,带来了全新的光明。

        玉蔻觉得自己的心脏又活了,砰砰、砰砰、跳得好快好快。
        沈七这个名字是断尘封的历史,现在还能知道‘沈七已死’这个事实的,除了沈玹和长宁长公主,就只有当初那场谋杀的当事人……想通这一点,她猛地揪住苏棋,狠狠地逼近他,质问道:“你到底是谁?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玉蔻……”沈七颤抖着抬起手,似乎想要拂去她眼角的那颗泪,可他的手实在抖得太厉害了,努力了好久都没成功。他哽咽道,“玉蔻,我就是阿七啊!”
        一瞬间的死寂,唯有雨水哗哗,冲洗着时间的污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……怎么可能?”玉蔻仓惶地后退一步,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沉静淡然。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以为你另嫁了他人,一直不敢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,直到刚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可能,阿七已经死了六年了,我亲手埋的他啊!”
        “大概是上天垂怜我,我死在瀑布下你的怀里,再醒来时已是数月之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可能,不可能!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重生了,成为了苏棋,花了好几年才想起过往的一切记忆……玉蔻,我本姓周,是代替哥哥入宫的罪人,是司礼监的小太监,是与你有着婚约的阿七啊!我还记得你做的松鹤朝月的婚袍,记得我们瀑布下的约定,记得那晚你簪着我送的玉兰发簪哭得撕心裂肺,也记得临终前哥哥许下的承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,苏棋笑得满脸是泪:“哥哥没有食言,他保护好了你。”
        那是一段只有沈玹、阿七和她知道的秘密,若面前这个人不是阿七,那他又是谁呢?

        那一瞬,连空气都变得稀薄。

        玉蔻后退一步,靠着门板缓缓滑下身子,湿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容貌大改却温柔不变的男人,颤抖的唇瓣张合,却如同被人扼住喉咙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        “玉蔻,”苏棋蹲下身,苦笑着说,“我知道我是个怪物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声音戛然而止,玉蔻狠狠地拥住了他,用尽全身力气,指甲几乎嵌入他的肉里。
    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她悲怆的声音才从喉咙深处挤出,一字一句艰难地说:“如果是你,为何……过了六年……才来寻我?你怎么……舍得?你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棋怔愣了一瞬,用力擦了擦眼泪,紧紧回抱住玉蔻,温声说:“对不起玉蔻,我该早点好起来,该早点想起一切的。对不起,你不用守寡了,我还活着,我会用一辈子向你证明…我会疼你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半年后,东厂地牢之中。
        牢狱中的青年俊秀羸弱,颤巍巍地对着沈玹吐出一个字:“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那种熟悉的感觉,即便是横亘了七年的岁月,他依旧难以忘怀。
        这天下敢用这般崇慕而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叫他一声‘哥哥’的,只有沈七。

        沈玹冷峻的面孔有了一瞬的怔愣,心中千万个念头迭起:他是谁?为何要假扮沈七?到底有什么目的?

        他或许该严刑拷问苏棋,却莫名地下不了手,直到方无镜匆匆进来汇报:“厂督,玉蔻姑娘求见。”
        沈玹没说话,方无镜又压低声音说:“姑娘说了,她会向你解释一切。”
        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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